第二章 第六节
“我们先开香槟吧。”签名会超乎预料地盛况空前,冈本脸上满溢着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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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层餐厅的靠窗位上,冈本编辑和居皆书店文艺书专柜负责人横濑香织、耕平和小驰两两相对而坐。洁净的大玻璃窗外,悠然恬静的市郊站前风光一骋万里。西天边,火红的夕阳静静地亲吻着地平线,凝神而视,有种让人心碎的优美。
“青田老师,您辛苦了。”四人从窗外的美景中回过神来,伸手拿起服务生倒满香槟的酒杯。只有小驰的杯里装着麝香葡萄汁。
“下面,请青田老师简单说两句。”
两小时的签名会下来,耕平的喉咙已经嘶哑不堪了,他抱怨道:“你饶了我吧,冈本小姐,你明知道我最不擅长这一套了,刚才签名会就已经吃足苦头啦。”
原来在签名会开场的时候,耕平根本没听见香织说了什么,更不要说致辞这回事了。
“总出今天这样的状况可不行呀!”比耕平年轻近十岁的女编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道。
“知道啦,知道啦,感谢大家参加本人的首次签名会,干杯!”
四只玻璃杯轻碰,发出水晶破碎般清脆的声音。小驰嘟囔着嘴说道:“真好,大人就可以喝香槟,那个,是不是特别好喝啊?”
耕平故意逗小驰似的,陶醉地闭上双眼喝下一口,却不吞下,在口中翻转两回,才送下喉咙,清爽的甜酸味随着碳酸气泡散遍全身,似乎使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变得干净起来。
“嗯,特别好喝!你还要等十年才能喝呢,小孩子真是可怜呀。”
“老爸,你太过分啦,从今晚起我不刷浴缸了。”
居高望远的临窗座位上,顿时弥漫起如香槟气泡般微带着些甜蜜的笑声。
“《空椅子》还会加印吗?”对滞销作家而言最避讳不及的问题,香织却轻松问出了口。
冈本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巴巴地望着耕平似是向他求救。耕平已经习惯了处理此类突发事态。他点了点头,说道:“呃,这个还没定……”
除了成名作,其他的没有一本有过加印,与其说是“还没定”,还不如说是“永远没戏”。香织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是吗?书的确越来越难卖了啊,出了这么多正面的书评,要是放在以前,一定早就加印了,真是遗憾。”
面对精致可口的前菜,耕平却食之无味。他无颜实话告诉香织,她所谓的巅峰之作《空椅子》,初版就被无情地削减了一千本。
“日本全国有两万四千所邮局,书店一万七千家,约占其三分之二。但如今书店普遍经营困难,多的时候每年甚至有数千家倒闭。幸好我们这样的连锁书店有一定的规模,还勉强经营得下去,街上的其他书店可谓步履维艰啊。”
耕平还记得,小时候,离家不远处有许多家小书店。书店里不允许长时间站着阅读却不买,他想了个主意,隔一会儿就爬爬楼梯,结果一天把十二卷的漫画全集全看完了。
“是啊,如今大家都沉迷于手机、电脑,对书越来越疏远了。”
大出版社的大编辑冈本也感慨道:“像我们这样的大出版社,杂志的销量也掉得很厉害,比起生意最旺的时候,销售额差不多减少了百分之二十八。”
同属圈内人,耕平却对这些数字一无所知:“哦,是吗?那文艺书呢?”
“英俊馆整体下降了百分之八,但我们这边不是很明显。或许小说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紧紧抓住读者的心吧。”
杂志、书籍销售总额到底有多少,耕平从来不知道确切数字。他只知道,自己就像一片日渐衰败的丛林中的一头珍禽异兽,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命运,他不知道。香织开玩笑似的叹了口气:“哎……要是大家都买我们的书就好啦。”
年龄相仿的冈本也附和道:“是啊,要是大家都买我们英俊馆的书就好啦。”
耕平轻轻低下了头,觉得书籍滞销的责任似乎全在自己:“对不起,我太没用了,要是能写出一本畅销百万的书该有多好啊……”
香织慌忙摆手道:“哪有,青田老师您已经很棒了。要真是那样畅销,那反而不像您了。”
香织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捂住嘴巴不再说什么。小驰在一旁淡淡地说道:“一本一千五百日元,那一百万本的话,版税就有一亿五千万日元。这就跟中彩票头奖似的,老爸你绝对没可能,没可能。”
“小驰,这事儿可说不准呐。”冈本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小说的世界有时候真的很不可思议,先前有个作家去参加出版社主办的高尔夫大赛,坐上了出版社租的车,他就跟司机抱怨,说自己的书卖不出去,所有的都没有加印过。司机呵呵笑着对他说,X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曾这样感叹过,总有一天,您的时代也会到来的。”
X老师堪称小说界泰斗,每本新书都能在社会上引起一番轰动,畅销逾百万本。耕平觉得自己跟X老师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此对冈本的话不甚反应。小驰却似乎饶有兴趣地双肘撑在桌上,凑近问道:“也就是说,老爸也会成为畅销作家?”
冈本看了一眼耕平,答道:“是的,尽全力不断奋斗的作家都有可能。我相信小驰的老爸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香织也插了一句:“我也相信青田老师绝对会成功的。”
耕平听了却提不起半点高兴劲儿,相反,他内心既矛盾又复杂。此事无关畅销滞销,而是他从来都相信,自己的作品并非下乘之作,但听着她们对于作品成功与否的判别,他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挺满足的。”
女编辑显然对耕平的话甚为不快,她拿起另一杯香槟,绷着嘴说道:“青田老师,你总说没关系、挺满足,什么都让给别人,谈话、采访节目你也不上。就是这样保守消极的态度让你太被动啦,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太不显眼了。小说家是这个书籍世界里的名角,读者们都期待着你呀,你看看今天的签名会就知道了吧。”
的确,每握起一个读者的手,耕平就麻酥酥地感受到他们内心对所崇拜的作家的期待,这种期待提醒和鞭策着他要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回报自己的读者。但这跟在媒体节目上明星作家似的装模作样完全是两回事。耕平也有自己的苦衷。
小驰突然说道:“对不起,冈本小姐。”
女编辑不知所措,把视线投向了这个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小男孩。
“我想可能是我的问题。四年前,老爸也经常去参加颁奖晚会,接受媒体采访,晚上还出去和编辑见面。但老妈死了以后,他担心我一个人害怕,就经常在家陪我。我想老爸工作不怎么顺利,可能是因为有我在吧。”
听着儿子的话,耕平惭愧不已。若书籍畅销可以让他不如此自责,那他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去做。只是结果,他竭尽全力却始终不着门道。此时,香织突然说道:“我觉得,青田老师至今为止,都无愧为一个作家。”
第二章 第七节
骤然安静下来的一围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这个书店店员。窗外,是多摩广场灰云翻涌的夜空,灰色的积雨云遮蔽着半壁天空,悠然而又沉静地浮动着。横濑香织似乎也惊异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满脸绯红。
“抱歉,请原谅我刚刚出言轻狂。但我从不认为青田老师存在感淡薄,也不认为您文风老土、内容贫瘠……”
文艺书专柜负责人说话肆无忌惮起来,或许有点醉意了吧。但她这一席话却如同一记重拳,沉沉地击撞在耕平的心脏上,除了以笑蒙混,他别无良策。
“你们看看今天来参加签名会的读者的反应就知道了,我也主持过不少作家的签名会,只有这次读者最热情,他们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就算比数量,这次也不少呀……”
冈本编辑“嘭”的一声放下酒杯,不知为何,似乎带着些怒气。
“就是。我一直以来就钟爱青田老师的小说,所以才自告奋勇地提出要负责您的书,虽然周围的人并不看好,还有的劝我物色年轻作家,甚至为我推荐出版数量稳步攀升的人气作家,因为他们都不懂您作品的魅力在哪里……”
原来英俊馆第二文艺部的众编辑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太好。耕平久挂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只觉得脸部痉挛得厉害。小驰一边得心应手地卷着盘中的意粉,一边淡淡地说道:“没办法呀,冈本小姐,谁叫老爸的书除了成名作都没加印过呢。”
香织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刀叉,问道:“……小驰,那……是真的?”
或许他不知道这话的严重性吧,小驰天真烂漫地点了点头:“嗯,是啊,老爸经常嘟囔什么书卖不出去、卖不出去的。”
小驰注意到冈本和耕平一直低着头:“怎么了,老爸,难道你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么?”
事已至此,再想隐瞒也无济于事了。耕平抬起头,看着香织:“呃,说起来实在惭愧,小驰说的都是真的。虽然我一直在努力,但加印似乎离我还远着呢。”
耕平挠挠头笑了,背上却冷汗直流。这时香织突然“腾”的站起来,似乎使尽全身气力地说道:“一定……”
年轻女店员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意式餐厅里,引得旁桌的视线齐刷刷地射了过来,耕平抱歉地用眼睛示意邻桌一位中年妇女投射过来的惊异目光。香织却完全不予理会:“一定是搞错了。青田老师的书,只要好好读就自然懂得其中滋味,只要好好卖就自然卖得出去,我们的文艺书柜台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耕平惊愕地看着她,张口结舌。冈本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再加大力度进行新一轮推广,从明天开始扩大柜台面积。”
“太好了!你说是吧,青田老师。我也一定鼓足干劲努力销售,横濑小姐,我们一起努力吧。”
冈本和香织相视一笑,点了点头。耕平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隐约觉得编辑和书店员似是出于同情。他只好微微点点头:“呃,那就拜托了。”
小驰漫不关心地说道:“真好,老爸。再来一杯葡萄汁。”
签名会的庆功宴还在波涛不惊地进行着,只是耕平心底的秘密已变得不再是秘密,那道无意识中筑起的防线似乎已被瓦解。虽与香织是初次相见,但耕平已经完全信任她,谈话间也跟她说起自己的家庭经济状况、身兼作家和父亲双重角色的艰难,甚至是对亡妻的思念。
香织总是认真地听着,不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也搭话说起书店工作的辛苦和曾经历的失败。不知不觉间,桌边的笑声多了起来。在耕平看来,思维活跃、谈笑风生的女人比容貌漂亮的女人更容易使他倾心。和这个知识渊博、反应敏捷的女人在一起,他觉得就像一对配合默契的网球混双搭档。
餐厅的钟摆鼓荡了十次,似乎在宣告庆功宴即将结束。冈本拿起挎包起身去收银台结账,小驰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随后站起来说道:“我去尿尿。”
座位上,只剩耕平和香织两人相对而坐。耕平只觉周围空气好像突然稀薄起来,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扭头望望窗外,只见街道两旁绿树葱葱,在路灯的辉映下,就是一幅和谐美丽的图画。
“今天我太高兴了,本来还胆战心惊的,不知道签名会到底会开成什么样子,结果超乎想象地顺利。横濑小姐,谢谢你。”
香织轻轻地摇摇头,耕平隐约觉得,那微微摆动的刘海真好看。
“没有啦,签名会的成功应该归功于您的实力,是您一部又一部的优秀作品吸引了这么多忠实的读者,我该谢谢您才对。”
老套的礼节性寒暄过后,两人都不知还该说点什么,但这微醺的沉默并不尴尬,相反甚是轻松。耕平又望了望窗外站前转盘的夜景,似乎想把这一切刻进脑里,融进心里。
“那个……青田老师。”
香织思虑深重的声音把耕平的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她直盯盯地望着耕平,眼睛微微泛着红,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怎么了?”
香织顿了顿,说道:“刚刚我给您的名片,还在吧。”
耕平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如果您方便,就请往那个邮箱发个短信吧。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书店员,一个普通的读者,这样的要求可能有些厚颜无耻,但是……”
“呃,你别这么说……”
“那今晚我就等您的短信了。”
香织真诚的眼神如同架在耕平脖子上的一把利刃,让他无法拒绝。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如此直接地要求他联系,耕平紧张不已,似乎除了点头,此时的他已不会其他任何动作。
“久等了。”
冈本和小驰一起走了过来。小驰晃了晃手中的小纸盒,说道:“这是冈本小姐给我买的巧克力曲奇。”
“冈本小姐真疼你。”
香织的表情顿时变得天使般清澈纯净。女人真是善变。
走出大楼,春天的晚风迎面吹来,宛如被一双双轻柔温润的手环抱抚摸。黑色雷克萨斯静静地等在人行横道对面。耕平站在司机为他打开的车门前,说道:“横濑小姐,今天谢谢你了。”
说完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冈本见状,也慌忙低下了头。小驰却“噌”地跳了起来,说道:“姐姐,下次再一起玩喔。”
香织摸摸他的头,说道:“嗯,下次东京见。”
冈本坐上副驾位,耕平和小驰则坐在了车后座。慢慢地,黑亮的汽车驶动了。耕平按住车窗边的按钮,淡蓝的车窗玻璃降了下来。
“再见。谢谢你。”
香织走上来,轻轻掩口说道:“青田老师,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我等你。”
雷克萨斯如黑鱼般绕着站前转盘转了一圈,然后飞快地走远了,车后窗外,还在不停挥手的香织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冈本转身问道:“和横濑小姐的约定,是什么呀?”
“呃,没什么啦,关于书的事情。”
“总觉得怪怪的呢。”
小驰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夜色中的城市。耕平背靠在车座上,开始构思写给香织的第一条短信。比起这个,小说的开篇简单得多了。
第二章 第八节
车如离弦的箭一般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两侧的路灯踏着欢快的旋律向后跳跃着远去。今天真漫长啊,僵硬强撑的欢笑、连续不断的握手,这一切让青田耕平已有些头晕,但他心情还不错。坐在副驾位上的冈本编辑说道:“今天签名会的气氛真好啊。横濑小姐真是百分百的青田迷,居然把单行本文库本都集齐了,还是个大美女。青田老师,她还不错吧。”
不愧是实至名归的大编辑,眼神实在犀利,应该是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吧。虽然身为作家,但首先是个男人,还是个健康正常的男人,看到年轻漂亮女人湿润着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自己,如何拒绝得了呢?耕平的视线落到了手中的银色手机上。
(今晚还得给香织发短信……)
给一位几小时前才认识的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女人发短信,该写点什么呢?对方不但是自己的忠实读者,还是极力为自己宣传销售的书店员。耕平想着,望了望身边的小驰,刚才还在兴致高昂地欣赏车窗外夜景的他,现在已枕着车窗甜甜地睡着了。两个小时的签名会,三个小时的庆功宴,陪着几个大人折腾了这么久,大概是累坏了吧。耕平定了定神,手指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敲打起来。
今天谢谢你,
给了我一个终生难忘的签名会。
哪个周末你来神乐坂,我请你吃饭吧。
小驰也非常期待你来。
再见。
一条平凡得不会让人联想到出自作家之手的短信。耕平知道,打着儿子的幌子会让人觉得自己胆小怯懦,但是他更知道,过于直白只会让自己无法释怀。妻子去世四年,他反而对女人变得慎重了起来。很多人都说他是在享受单身的自由,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已快四十,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已经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了。其实男人单身并不自由,结婚反倒自由得多。
耕平有时会问自己,就这样和儿子一起生活下去么?能就这样和儿子一起生活下去么?虽不至于忐忑不安,但偶尔亦会有恍惚之感。总有一天,小驰会长大成人,离开自己开始新的生活。那时年过五十的自己却仍形单影只。耕平不敢多想,眼前既当爸又当妈的双重角色和步步紧逼的交稿日期也让他无暇多想十多年后未知的未来。
“小驰好像睡着了吧。”冈本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中轻声问道。
“青田老师,您从没考虑过再婚么?”
行驶平稳的车内,光影模糊的微妙氛围,似乎很适合八卦这样微妙的问题。
“呃,这个……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只是还没遇到合缘的,小驰也会有想法吧,再说我现在这样的经济条件……总之各种问题交织啊。”
作家看似名利双收,其实年收入跟同龄工薪族并无二样。没有优厚的福利,没有企业年金,还带着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除了身体健康、没长啤酒肚、是个职业作家外,耕平再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优点。
“我可不觉得都是问题。”冈本口中嘀咕,“你不知道,我们公司好多女同事都是您的粉丝呢,公司决定让我负责您这边的时候,还有人悄悄跟我说好羡慕我之类的,而且不是一个,是接连三个。”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或者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初次相见的书店员要求给她发短信,现在编辑又说出版社里有自己的粉丝,这辆雷克萨斯该不会也凑热闹似的来场车祸吧。
“这种事你该早点告诉我嘛,冈本小姐。”
“编辑与作家之间的关系难处理啊,差异太明显了。”
耕平双手抱在胸前,无数对作家配编辑的成功案例在他脑海中浮现。一半以上同龄的大出版社编辑,年收入都比自己高,耕平从不认为作家与编辑之间存在什么上下关系。
“哪有什么差异。以前尊称作家为老师,是一种让人抬头仰望的职业,但是如今,大多读者都以一种与自身平等的态度视之,而对于最近的年轻作家,读者甚至抱以一种出于同情而支持的轻视态度。”
在博客、网络上公开自己作品的作家日趋增多,伴随着这种趋势,创作过程也日益民间化、大众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巨著也越来越难产。耕平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诞生伟大作品的年代,往往也是充满苦难的年代。若果真这样,还不如就生活在一个诞生不了伟大作品却可以创作自己喜爱的作品的平凡时代。已为人父的耕平在这个逐年紧缩的出版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什么理想、什么追求,早已在他的心里渐渐淡化。
到达神乐坂,已临近晚上十一点。这个时间,冈本说还得先回公司一趟,有一个重要的邮件必须在今天之内查收。她简单地同耕平父子俩道了别,然后顺着车直奔公司去了。文艺编辑们简直就是一群可怕的工作狂。
耕平抱着熟睡的小驰,踏进了去往十二层的电梯,可儿子太沉了,沉得耕平只得蹲在这个狭小的盒子里。他估摸着,这小家伙足有三十公斤了吧,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长这么重了啊。
好容易打开大门,耕平轻轻地把小驰放在玄关的地板上,正准备给他脱下小皮鞋时,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打开屏幕一看,原来是香织发来的短信。
应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
当我在签名会上看到那位双目失明的读者,
我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
等到下个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我有好多话想说,也非常想再见到您和小驰。
应该马上回复她吗?据说如今的小情侣都以回信的速度来衡量对方对自己的在乎程度。耕平迷惘了,久久地站在玄关处,似乎凝思着什么。突然,小驰的声音响起:“老爸,貌似是条不错的短信哈……”
“呃,是么。”
“当然。不然你老站在那里傻笑什么呢,笑得我心里直发毛。我困了,你抱我去床上吧。”
耕平笑着挠乱他的头发。不知是不是难为情,小驰猛地自己站起身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呀?”
小驰向走廊深处走去:“到神乐坂的时候我就醒啦。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一直抱着我,所以才装睡了这么久。”
原来男孩长到十岁,嘴巴也越来越贫啦。真不知是应该说他可爱,还是说他可恨。
“现在已经很晚了,赶紧刷完牙睡觉去吧。”
小驰从盥洗室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说道:“横濑小姐真是个大美女。老爸,你挺喜欢她的吧。”
居然连个小孩子都能洞察世事了,耕平不禁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啊?”
“因为,她笑起来有点像老妈……”
“是么……晚安。”
无力的自言自语中,耕平走进书房,浅坐在书桌上,呆呆看着那个摆满自己著书的书架一角出神。那里摆着亡妻久荣的相架,相架边放着一个小小的乳白色香炉,那是她的骨灰。四年来一直在那里,从没动过。
“怎么感觉小驰突然长大了呢。久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耕平远远看着亡妻的相片,却并不双手合十,因为他觉得,此刻久荣就在他身边。
第二章 第九节
夜晚的神乐坂,流光溢彩。
陡坡两侧,餐厅、茶座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竞相闪烁,街旁绿树上挂着的红白灯笼在风中悠然摇曳。横濑香织坐在二楼的榻榻米包厢里,远远地望着人行横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小驰说得没错,她尖尖的鼻子和嘴角,的确和久荣有几分相像。
“还是日式房间最舒服啊。”身穿一袭明灰色夏裙的香织开口说道。她今天的打扮和上次见面时的围裙制服简直有天壤之别,俨然一副成熟女人模样。
“我在多摩广场附近都没看见有这种地方,这儿真不错。”
这是以前和编辑一起来过的鸡肉火锅店。
“你喜欢就好。其实这条街上还有更高级的日本料理店,但那种可以叫艺妓作陪的地方,我一次也没去过,所以……”
耕平笑着挠挠头,却见小驰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呃,这个火锅可好吃了,你们两个多吃点。”
小驰夹起刚刚煮好的嫩腿肉,就着水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香织笑了:“你看,小驰吃得多津津有味啊,看得我都觉得胃口大开,但一想到是和自己崇拜的青田老师一起吃饭,我就满心激动,以至于什么都吃不下了。”
小驰满脸疑惑地瞥了一眼面前的这两个大人,然后继续专心打捞他的火锅。其实,这时耕平内心矛盾又复杂,和一个是自己粉丝的年轻女人共进晚餐,他当然高兴,但带上小驰的三人组让他不由得想起已离他而去的久荣,这份想念涌上心头,让他欲罢不能。虽然他清楚地知道,久荣再也回不来了,但他仿佛看见,隔着一层蕾丝轻纱,他们一家三口团坐一桌的光景和现在交织重叠在一起。他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多想只会徒添悲伤,不但没有意义,对香织更是失礼至极,可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蠢动。他对作品中的人物可以左右自如,为什么对自己的心反而无力驾驭了呢?其实作家和众多的普通人一样,心灵格外敏感脆弱。
“不知为什么,感觉您现在好奇怪啊。”
香织的话,把耕平拉回了鸡肉火锅店的包厢。
“呃,什么?”
“我说您的表情。下半部分在笑,上半部分却像是在哭。在女人面前摆出这副悲伤的表情,可是会被袭击的喔。”
“我被袭击么……”
耕平蒙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小驰夹起的葛粉刚吃到一半,似乎忘记了继续吃,惊悚地望着香织。
“是啊,如今男人比较消极保守,所以女人渐渐掌握了恋爱的主导权。您就属于那种极易成为女人盘中餐的类型。”
小驰夹起一颗鸡肉丸,说道:“哈哈,老爸就像这颗丸子一样。女人啊,真是可怕。”
香织笑着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小驰的脸颊:“是呀,女人真的很可怕噢。你这个嫩嫩软软的脸蛋,我也想要喔。”
刚满三十岁的香织感叹道。比起马上就要四十的耕平,她年轻得多了。
“如今这个时代,大家都不怎么介意年龄问题了啦,一半三十多岁的人都还单身呢。”
香织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碗,拨弄着碗里煮蔫的茼蒿:“但对女人来说,三十就是一道坎,和年轻时候完全不一样啦。”
香织寂寞悲凉的语调,让耕平陷入了沉默。他拿起筷子,把小驰没捞完的水芹从锅里夹了上来。
三人一起走下楼时,刚过九点半。入梅前的热气尚未散尽,整个神乐坂似乎都在这入夏的空气中微微发热。耕平看看手表,马上就到小驰的就寝时间了,他又抬头看看香织的背影,真想再跟她聊会儿天。于是他说道:“香织小姐,小驰差不多得回家睡觉了,但我还想去喝会儿酒,你赶时间吗?”
香织嫣然回首。在她身后,沿路的灯笼点点盏盏绵延数里,直到被黑暗吞没。耕平看着这常被忽略的夜景,似乎迷醉了。
“没关系,我找个咖啡店等你吧,今天正好带了矶贝先生的新书。”
一定是那本凌厉得把自己逼退到自信丧失边缘的书吧。
“是《蓝天深处》对吧,那本书挺有趣的,写得也不错。小驰,我们走吧。”
“真无聊。过一会儿再睡也没关系啦。吃了火锅,我想再吃个冰激凌嘛。”
耕平不理会,径自牵着他的手走到香织面前:“跟香织小姐说再见,不然她再也不会陪你玩了喔。”
“好啦好啦,晚安,香织小姐。今晚老爸就交给你啦,你可不能把他当宵夜喔。”
学校的考试只混得个马马虎虎,这种时候脑子倒是转得挺快。香织笑着摆摆手:“嗯,你放心,我会忍住把他放到火锅里涮的冲动的。晚安,小驰。”
耕平以创纪录的速度让小驰刷完牙、洗完澡,然后用吹风机给他吹干了头发。头发不吹干就睡觉容易变乱,第二天早晨反而要浪费宝贵的时间来整理。
等小驰爬上床后,耕平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单身一人晚上外出,耕平感觉脚踝两侧似乎长出了小小的翅膀,脚步前所未有地轻快。
面朝神乐坂大街的咖啡店里,香织搭着腿,一边翻着书,一边等着耕平。纤细圆润的小腿下,一双清爽的白色夏季单鞋,蓬松的卷发如瀑布般倾泻在她的双肩上。踏进店门之前,耕平远远地观察了香织好一会儿。女人看书的样子真是迷人。他正了正夹克衣领,走近香织,柔声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半晌,香织没有抬起头来,难道出了什么事么。终于,她抬起头,眼睛却红红的,像是哭过。
“对不起。这本书写的似乎就是青田老师和小驰的故事,越往后读,越让我觉得难过。”
耕平坐在香织身边,向应声而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生啤。
“矶贝是我一个朋友,来参加过我妻子的葬礼。虽然我没有跟他本人确认过,但我想应该是以我们家为原型的吧。我看的时候也忍不住哭了。”
香织用手帕一角揩了揩眼泪,强装着笑道:“今年上半年我读到的书里,只有您的《空椅子》和矶贝的《蓝天深处》最为出众。”
甚为欣慰的评价。但人气作家矶贝的新书已卖出二十万册之多,而自己呢,仅是他的三分之一。
“谢谢。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完全卖不出去……”
耕平端起服务生放在他面前的生啤,香织则端起那杯冰镇白葡萄酒,一同举杯。
耕平抬头望望窗外,市中心漆黑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初夏的晚风像小生命的舌头一般舔尝着全身每寸肌肤。
“喝完这杯,要不我们去酒吧吧。”
香织伸起双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儿就挺舒服的,今晚就在这里喝吧,这里自制的葡萄酒还挺不错。”
耕平默默地点了点头。香织喝下一口酒,睁大着眼睛问道:“我可以冒昧地问个问题吗?”
莫非她要问自己有没有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女朋友?耕平严阵以待,不料香织问道:“男人都对过世的妻子终日思念、难以忘怀么?呃,我不是单指您,只是看了这本书,我突然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奇怪。大家都说久荣死了,但耕平心里她仍极平常地活着,在和他相依为命的小驰心里,她也活着。原来人死后,还是可以跟生前一样理所当然地活着的。耕平望着夜色中的神乐坂,点了点头:“不是我难以忘怀,只是她不让我忘怀而已。”
第二章 第十节
“我想,您的夫人听到这句话,一定觉得非常幸福。”
晚风轻拂着香织黑亮的秀发。一群牛高马大的外国人说笑着,打闹着,走上了神乐坂。无法让生者忘怀的死者和无法忘怀死者的生者,到底谁更幸福呢?酒过三巡,青田耕平醉意微醺,恍惚地思考着。
“是么。大家把丧妻的男人想得太浪漫了吧,我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
耕平不想让香织把自己当作一个丧妻的人夫来看,他希望在香织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纯粹的男人。
“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不论是在您的文章里,还是在您的身体里,总无时无刻笼罩着一种忧郁的悲伤。”
耕平突觉一阵寒意刺刺地穿过脊背:“呃,是那种多愁善感、感情脆弱的感觉吗?”
香织慌忙摆手:“不,完全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感觉,而是爽朗干脆,非常迷人。”
一个作家,不论经历过多少辛酸艰苦,若将这些情感直接写入作品,他便不能称之为作家。作家在创作中只能利用现实世界中的某些元素,创造另一个风格迥异的世界,这与纪实文学完全不同。
“都在说我,也说说你吧,你男朋友是个怎样的人呢?”
说出这话时,耕平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仅是单纯地对香织抱有好感,而对她的恋爱经历一无所知。从她所说的来看,耕平估计她应该是单身,但这个魅力十足的三十岁单身女人,一定有男朋友了吧。香织举起酒杯,抿嘴笑道:“秘密。”
耕平内心的怯懦让他无法再厚着脸皮追问什么。其实,这种怯懦在他的小说中也时有体现。正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性格缺陷已成为创作的阻碍,他才越加困惑。比起实际创作,他进行自我反省的时间反倒更为漫长。
“您妻子去世后的这四年,您就和小驰相依为命地生活着吗?没想过要同谁交往试试,或者找个人结婚吗?”
面对香织犀利的问题,耕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手中的玻璃杯:“呃,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呢……开始的半年,我一直都沉浸在丧妻的痛苦中,竭尽全力去适应这种新的生活状态,所以其他什么都没想。每天早晨,叫醒小驰,给他准备早餐,拖地抹窗洗衣刷鞋样样都来,有时还得去学校旁听孩子上课,哎,我现在才知道上小学原来这么麻烦。”
这是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男人的真实感受。耕平得分文不差地准备好伙食费、教材费,得一丝不苟地在运动装、泳装上绣上儿子的名字,学校的通知隔三岔五,要上交的报告、感想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向香织诉说抚养孩子的辛苦又算什么呢,虽然这确实让人白发虚增,但绝非不幸。耕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我已经习惯啦,而且写完《空椅子》之后,我感觉半个自己似乎从她那里解脱出来了,现在也有余裕去想想别人了。”
作家克服问题的方式,实际上只能通过动笔创作,借助故事中虚构人物的生存方式进行思考。这已俨然成为一种习惯,即使是众人皆知的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作家往往要绕一个大大的圈,经过数月甚至数年,一边创作,一边思考。创作并非为找寻答案,而是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毫无遗漏地思考到底的手段。
“可以把那么苦痛的经历写进作品,真是太了不起了。”
香织闪烁着酒醉微红的双眼说道。耕平内心十分复杂。自己以小青虫的速度一点点地爬格子寻求答案,换个头脑聪明的人,一定早就从中找到答案了吧。
“是么。我觉得小说不但麻烦,还转弯抹角的。”
“没有啦。您不但书写得好,而且还是个好父亲呢。”
耕平无颜点头,端起已微温的生啤,喝了个精光。
这晚,在露天咖啡店,耕平和香织一直聊到将近末班地铁的时间。初夏夜晚的空气在他心底留下淡淡的甜蜜,对一个充满魅力但还了解不深的女人一点点熟悉起来,那是任何天价红酒都无法企及的心醉。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香织低头看手表时,一丝失望从耕平心底掠过。但她明天要上班,自己明早也要准备小驰的早餐。耕平拿起账单,招呼服务生过来。看到耕平拿出钱包准备付账,香织说道:“这家店我们还是AA吧。”
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人。耕平是个传统型男人,让女人付账从来不是他的风格。莫非她跟同年代的男友约会就是这样AA么?耕平内心不免猜测起来。
“没关系啦,我来吧。你要介意的话,下次给小驰买个手信什么的就好了。”
这种时候,孩子这个幌子真好用。
“嗯。”
耕平拿出一张既不是金卡也不是铂金卡的普通信用卡付了账,接过发票放进了钱包。作家是名副其实的个体经营户,交际费并无上限。对于每年交际费不多的耕平,新宿区税务所从未介入过调查。一定是他们太忙,所以才对没有几分所得税收入的耕平的申告表置之不理的吧。
两人慢悠悠地走下缓坡,朝饭田桥地铁站走去。末班车时间,神乐坂行人稀少。香织走在耕平身边,轻哼着他从没听过的曲子。坡路两侧,微亮的灯管线联结着一个又一个灯笼,一直延伸到护城河边。耕平忽然有种想呼啸着跑下坡去的冲动。虽已年近四十,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心情,他不禁想起了在小说中度过的青春年代,那时甚至还想过复仇的事呢。
“青田老师……呃,不,耕平,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呃……好。”
耕平轻轻牵起香织伸过来的手。这个女人的纤纤细手如此冰凉,就如掬起一捧井水一般。和她牵手如理所当然般自然,或许会有所发展吧。耕平这样想着,满心幸福荡漾。
走了不一会儿,坡下的地铁口映入眼帘,喝得东倒西歪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走进地铁口,就如片片枯枝落叶被排水口尽收其中一般。两人转入昏暗的神乐小巷的拐弯处,香织突然说道:“我好像有点醉了。耕平,你讨厌喝醉的女人吗?”
“呃,不会。”
香织拉着耕平的手,走进小食店鳞次栉比的小巷,抬头看,“道草小巷”的挂牌在风中轻轻摇晃。这附近有许多家月底囊中羞涩时可前来小酌几杯的酒馆。掩映在微微霓虹下的小巷里,没有半个人影。
走着走着,香织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眸,微微抬起脸,闭上了双眼。她轻轻嘟起的红唇,是在暗示什么呢?恋爱第六感迟钝的耕平像被雷劈醒了般马上明白过来。
(原来,她是在等待接吻。)
耕平微微侧下头,蜻蜓点水似的轻吻了一口。香织双手紧紧搂住他,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莞然笑道:“这是朋友之吻。耕平先生,您太可爱了,我真不舍得就这样让您回去。”
怎么男人女人的角色在这里完全颠倒了呢?耕平上大学那会儿,香织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在抢男生的台词。
“呃,我也非常尽兴。”
耕平跟在香织身后,似有羞涩地抿着嘴,向地铁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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